■寻访时间:2006年7月21日-7月25日
■寻访路线:乔家大院———杀虎口———呼和浩特———包头
杀虎口,一个历经千年风雨仍旧巍然的关隘,从春秋战国时期的“参合陉”,到隋唐时的“白狼关”,它记载着金戈铁马、烽火狼烟、沧桑玉帛、世道兴衰……
而当时光驻足于清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时,位于山西右玉、内蒙古和林格尔交界处的这个关口,已经成为清朝西征噶尔丹的重要后勤基地之一。在此历史关头,别具眼光的晋商顺势而生。比在他们前后“走西口”出外谋生的贫民幸运的是,他们以此为起点,栉风沐雨,一步步发展壮大,直至称雄华夏。
“东有张家口,西有杀虎口”,相对与被称为“东口”的张家口,“西口”杀虎口的繁荣程度要高得多。7月21日,记者从晋中乔家大院开始,一路向北,沿着历史的幽径一路探寻……
“走西口”成就乔家辉煌
“皇家有故宫,民宅看乔家”。记者选定的第一站,是与杀虎口密切相关的晋中祁县乔家大院。
乔家大院的晋商豪宅,如今已被大多数人看作是晋商的标记和象征。乔家大院占地约十六亩,布局严谨,设计精巧,建筑考究。陪同的导游告诉我,自从电视剧《乔家大院》播出后,乔家大院的旅游火得厉害:“今年五一黄金周,人多得都没法子,满眼都是人,后来为了安全都不敢再卖票了”。
乔家的兴盛,缘于乔家商业的创始人乔贵发,他简单的出西口求生存的欲望,最终衍生出一个纵横全国的商业王朝。
清乾隆元年(1736年),穷汉乔贵发推着独轮车孤独地离开了乔家堡,从本质上讲,他一生都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。在离开村子时,他最大的理想也许只是盼着将来能过上“三十亩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”的幸福生活。乔贵发过杀虎口来到内蒙萨拉齐,加入了“大盛魁”的驼班,拉了几年骆驼。有了一点积蓄后,他又做豆腐、生豆芽,做起了靠手艺赚钱的小本生意。后来和合伙人一起办起了正规字号“广盛公”,经营粮油酒茶。乾隆三十一年,年已48岁的乔贵发回乡盖起了乔家大院最初的一处院落,也就是今天的一号院。
后来“广盛公”买卖上赔了钱,但大难不倒,生意居然又兴隆起来了,为了纪念这次起死回生,“广盛公”被改为“复盛公”。到孙子乔致庸时,乔家的口外商业发展到了顶峰。以包头为中心,280余处店铺分号遍布全国各地。包头原来只是个几百口人的小村子,就是因为山西商人来了以后,才逐步繁华热闹起来,所以至今流传着“先有复盛公,后有包头城”的俗语。
乔贵发最先加入的“大盛魁”商号,就是从杀虎口走出去的三个随军小贩创办的;和他共同开办“广盛公”的,是先他到内蒙古的秦钺,而秦钺,正是杀虎口人。
杀虎口:晋商孕育地之一
从1690年开始,通往杀虎口的路上热闹了起来。路上走着一批批奔赴前线的士兵和跟随部队前进的商人。康熙皇帝亲率八万大军深入草原腹地,军粮供应成为决定战事胜败的关键,但是由于战场与后勤基地之间相隔万里,运输线路又要跨越茫茫草原、浩瀚沙漠,在当时的条件下,大宗货物的运输完全是靠人力和畜力来完成,运一石军粮要耗费120两白银,开支太大。当朝廷为此事一筹莫展之际,有地利之便的山西商人看到这个巨大的商机,主动请缨随军挑担运送军粮和补给,于是成千上万正愁没饭吃的山西农民离开土地,拉开了大规模“走西口”的序幕。
值得一提的是,山西人随军运送的粮草,实际上是低价从别处贩上,再高价卖到军队里。尽管每担军粮朝廷只需要付出原来1/3的白银,但山西商人仍能从中渔利不少。不少商人买卖越做越大,逐渐由挑担推车的行商变为开店铺甚至“集团公司”的坐贾。
杀虎口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,成为西征大军的大本营。为了加强大本营的“经济建设”,清政府还在距杀虎口10公里的右卫城建立了管辖四县一州一厅的朔平府。随着人口的大量迁入,不少山西大商人在这一带开了店铺。清政府早在50年前的顺治七年(1641年),就在杀虎口设税关,专门负责征收东自天镇,西至陕西神木一带的进出口关税。战争打响后,为了补充军费开支,税关又得到了加强,柴米油盐酱醋茶,只要过关,无不收税,这些税收直属户部管理。当时在杀虎口这样一个边关小镇,竟聚集了户部抽分署、道台、巡检、税印、守备等八大衙门。极盛时期这里居住人口达4万多。那时,杀虎口的每一天都是忙碌而嘈杂的,商贾云集,人声鼎沸,北方最大的贸易集散地就此形成。
沿着历史的惯性,杀虎口的繁华一直持续到民国。
杀虎口85岁的老人范润,他记忆中仍清晰保留着杀虎口民国时的模样:三四处二层的楼房,楼房周围住着好几千人。西门前有三四家店铺,卖布、杂货、干货,还有两个当铺、三个药铺。有福全、三义两个大旅店,去口外的人从这儿路过,很多人晚上就住在那里。“可热闹哩,口外的姑娘都想嫁到我们这儿,人们都管我们这儿叫‘小北京’呢!”
范润老人不知道,他幼年看到的,只是杀虎口往日繁华的尾声。现在的杀虎口上百年的老房子所剩无几,年轻人大都外出谋生,全村人口只剩下五六百,大街上难觅人影。杀虎口前黑石铺就的西口古道上深深的车辙仍在,曾经的故事永远藏在了车辙里。杀虎堡残墙外面种着的玉米已有一人多高,瓦蓝瓦蓝的天空下,绿色的玉米与土色的残堡对视着,沉默无言。
归化城里的晋商背影
呼和浩特市玉泉区古称“归化城”,德胜街18号有一处青砖红门的宅院,是旅蒙晋商规模最大的商号大盛魁的总柜遗址,现在,它恐怕也是在呼市绝无仅有的晋商字号遗存了。7月23日,记者来到呼市寻访这处建筑。
大盛魁总柜周围是一片破乱的平房,门前的路面铺着方砖,路边开着零零星星的花。院门门楼上的招牌字迹已看不清楚,朱红的大门已经褪色。和山西人在内蒙古建的大多数宅院的大门一样,这也是一个拱形的门洞,结构非常简单,与晋商发迹后在老家盖的豪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。
大盛魁创建于清雍正二年,其创办人并不是什么富户大商,而是山西的三个小贩王相卿、张杰和史大学。时间再往回推十多年,康熙年间的他们还在杀虎口驻防的费扬古部队里做厨夫、服杂役。
这几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同时也为费扬古部队采购一些生活日用品。他们积极而认真地干着每一件事情,一点一点为未来的成功做着积累。很快,机会来了。费扬古部队在康熙统帅下,西征进入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的时候,王相卿、张杰、史大学也以小商贩的身份,肩挑货物随军前往,不久便以他们三人为主体,合伙开了大盛魁的前身“吉盛堂”杂货店。这些人先是专为康熙西征大军服务,供给日常生活用品,后来就发展成与驻军及当地的老百姓进行贸易活动。王相卿们在这一过程中挖到了第一桶金,由肩挑手提的小商贩变成了财东。
难以想象,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院落,曾经是六七千人的商业队伍的中军帐。在茫茫的草原上,这支队伍蚂蚁一样浩浩荡荡扫过了每一块牧区。“集二十二省之奇货”,几乎垄断了蒙古牧区市场。据统计,大盛魁每年运往蒙古等地的砖茶总值达五万银两左右;每年贩羊最少十万只,最多可达二十万只,每年贩马最少有五千匹,最多两万匹。经过几十年的发展,大盛魁积累了可观的财富,有人说,如果把大盛魁的财富全部铸成50两重的银锭,那么这些银锭可以从呼和浩特一个挨一个摆到北京城。
现在,大盛魁总柜原先的建筑仅存一幢二层小楼。面阔三间,进深一间的楼门紧锁。楼体的颜色虽然有些暗淡,但还算整洁。而院子里后来盖起的平房均已出租做办公室。值得庆幸的是,现在当地政府已经把大盛魁遗址列为文物保护单位。
探访财神庙
在内蒙古的许多地方,你可以看到喇嘛庙,也可以看到清真寺,更多的则是汉民建成的关帝庙、龙王庙、马王庙。神佛们比邻而居,其乐融融,正是民族和文化融合的写照。
庙宇是人精神的寄放之处。旅蒙晋商在一点点完成自己财富积累的同时,也修筑了大量的庙宇。但是今天,这些庙宇已所剩无几。
7月25日,记者探访了内蒙古包头市正在维修的财神庙。财神庙是很能反映汉民族文化的庙宇。那时的走西口者们走到了这里,也把财神庙带到了这里。这座庙是在嘉庆十年(1805)由山西商人集资修建的。他们选择了包头环境最为优美的地方作为庙址,“此地涧水萦绕于前,曲阜环列于后,虽无崇山峻岭、茂林修竹,而幽闲其状,包罗万象”(《建立财神庙碑记》)。
财神庙也留下了当年生意人的痕迹。庙内碑文记载:皮毛商在做大宗毛皮生意时,如买方看货后,买卖双方一时没有成交,别的商号必须等两三天,不能当即从中插入。对做买卖不正大光明的人,轻者按买卖多寡,见十抽三,归绒毛社所有;重者则罚他把财神庙前的旗杆用油漆刷一遍。这样,使受罚者受到道德谴责,对其商号信誉也有影响。这样的交易环境,现在的人们一定会心向往之!
财神庙所在的东河区是老包头最早的居民聚集地,跟大街上乘凉的人聊聊,就会发现,这里80%的居民祖籍山西。各个时代走西口的山西人在这里盖了大量有着拱形门洞院门的房屋。这些房屋,是走西口人对自己飘泊生活的归纳和重建。前人去了,但房子还在向我们传达着那个年代的信息。现在,这些房屋却面临被拆除的命运,而“拆迁办”就设在财神庙院中。在财神庙四周,我看到了许多标语:“认清形势,尽早搬迁”、“漫天要价,依法严惩”、“不拆不行!”
历史就这样一片片碎裂着,后人还能看到财神庙周围的这片走西口人盖的老房子吗?
末代“西口人”
那些走西口的山西人,就如一粒粒的草种子,在风中四处飘荡,遇到合适的土壤,就会落地生根。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和包头市,记者采访了许多解放前后来到内蒙古的走西口人,他们都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。他们的故事,有苦涩也有甜蜜。
右玉孙何旺:回去看见什么都觉得亲
7月24日,在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巧报镇东大黑河村,记者见到了孙何旺。白发,平头,黝黑的面色,说起话来,额头上三条深深的皱纹不住地颤动。老人78岁,是右玉县道阳村人,27岁时来到呼和浩特市,51年过去了,她的右玉口音一直没变。
“俺大伯子是(上世纪)四几年逃荒来的,右玉那会儿可穷呢。这地方能养住穷人,后来俺老汉当兵复员,和他哥哥商量,户口就落在了这儿了。”老人的记忆很清楚,这是一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时间。1955年九月二十,她和丈夫从右玉八里庄雇了一辆牛车,走了三天,才来了这儿。“当时就三口人,甚家具也没带,上来寻房住院的,可受了罪了。买不起大炭,就烧炭面面。有一次烟不顺,‘轰’一声,炕板子一下就被掀了起来。现在好不容易熬盼出来了,人家(指丈夫)却走了……”说到这儿,老人眼圈有些湿润。
今年正月,孙何旺的大兄弟过世了,她回了一趟右玉。“回去看见什么都觉得亲,右玉城的城墙窑窑钵钵的还在呢,县政府大楼盖得不赖,我进去跟看门老汉拉呱了半天。”
崞县张老太:想不到走西口还能住高楼
张素英老人比孙何旺大4岁,也生活在赛罕区,是崞县(今原平)人。
“我16岁时出嫁的,媒人说他大我8岁,亲也没相,蒙着红盖头,坐着轿到了他家里才知道,他比我大18岁。不过他脾气好,不打人不骂人,家里穷的时候,一个馍馍也是让给我吃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。老汉是个木匠,年轻时候就给人做家具哩,口里人穷做不起家具,就来了口外。解放前,没火车,没汽车,他一个人扛着木匠工具走8天才能从崞县到了呼市。后来有了火车,因为怕花盘缠,也只能一年回一次家。”
星移斗转,如今桥靠村已经成为呼和浩特市一个富裕的城中村,村委会每月发给张素英老人418元养老金。村里4年前还给分了楼房,“想想刚来那会儿,住别人一间小平房,娘儿4个盖一床被子,土炕上连席子也没有,现在一分钱也没花就住了楼房。”张素英老人脸上写满了幸福,“和那时比,这会儿好活得像是在天堂,那时做梦也想不到走西口的人还能混成个这样。”
忻县杨黄金、张劳根:永远忘不了出口外时的苦
“1931年,我姐夫就走西口来了包头。1946年,我和姐姐一起从忻县到包头找姐夫。”
76岁的杨黄金坐在自家门前的石碾上,波澜不惊地向记者讲述着走西口的路,“我那年16岁,父母托一辆去包头的胶皮车领着我们。每天走六七十里,晚上住店。走到应县要过桑干河,河水深处齐腰,浅处也没到膝盖。车夫领我们到了水浅处,我和姐姐就互相搀扶着过河。到了包头,姐夫给我在一家杂货店找了一份工作,当伙计,能吃饱,不用饿肚子了”。
在与杨黄金交谈时,从巷子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老汉,杨黄金说,他叫张劳根,忻县老乡。他手里捏着一根自己卷的纸烟,正吸得津津有味。他比杨黄金迟5年来包头。“我是19岁时来的这儿,忻县那面每人不到5分地,没法活。在这儿当时一个月挣6块钱,凑合着能养活了自己。后来又租地种,一亩地一年租金2块钱,只能打点吃的,也攒不下几个钱。没办法,又用小平车给人拉货,从这儿拉到昆区,40里地,整整拉一天,才能挣2块钱,一天下来,腿疼得站都站不起来了,就这也没有几个人雇车。”
上世纪八十年代,老张的命运发生了巨变,卖肉挣了钱,盖起了一幢二层土楼,竟有二十多间房。说到这里,他孩子似地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来,向我们面前一亮:“看!多不多?”他的举动中有几分炫耀,有几分满足,有几分幽默,往日生活的艰辛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做太多停留。这是一个快乐的老头,在他身上,是一种风雨过后的平静。
……
孙何旺们应该算是最后一代走西口的人了,他们多数是带着无奈出口外讨生活的“草根”,他们的故事多数都带着血泪。在内蒙古呼和浩特、包头一带,还能找见很多这样的山西人。也许,再过几年,随着这些人的故去,经历过走西口的人将很难找到,到那时,走西口会不会被他们的后代理解成一场游玩?
在记者的寻访中,很多老人一听问他们“走西口”的事,都会不由自主地哼上几句二人台。二人台这种地方小戏生动形象地记录了走西口的历史,但是这几个世纪的历史又哪里是一曲小戏所能完全记录下来的!“西口文化”同洪洞大槐树的移民文化一样,它是一部说不完的大书,它是一项前人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,我们必须珍惜它,抢救它,保护它,弘扬它!